1989年,大学生刘建用相机记录了89学运的全过程。近日,刘建在美国把他珍藏三十年的两千多张学运照片公之于众。刘建说,他曾经选择遗忘六四。但为什么他如今又公布这些照片?
记者:刘先生,您这两千多张八九学运的照片,您当时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去拍摄的?
刘建:我当时21岁,是个大学生,学校里组织了一些去天安门的活动,我都参加了。实际上,当时我住得离天安门比较近,而摄影是我的一个爱好。我是拿着相机,一直在拍。当时,我拍这些,就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拍的。
参加学运的有社会各方面人士,以大学生为主,还有北京市民,各个企业,政府部门,还有警察和部分军人。甚至还有中央党校。
记者:这些照片中有哪些是让您印象特别深刻的?
刘建:其实很多照片都是经典的,从最开始,包括4.27大游行,包括绝食,请愿,最后到6月3日晚上和6月4日早上。
记者:您说您看到了有军人参与示威,这些是戒严部队的军人,还是其他身份的军人?
刘建:军人包括有老兵、武警等,都是给了学生很大的帮助,他们很多人是穿着军装。我说的不是戒严部队的人,因为他们是军事行动的组织,不太可能参与到学生的行动里边。
记者:您的照片中,有没有六四事件本身的照片?
刘建:六月三日晚上我没有拍太多,因为当时是非常危险的。六月三日晚上,我记得我当时是在翠微路附近,就是城乡贸易中心前面那一块儿,都比木樨地还要靠东一些。当时是晚上,因为是胶片,是根本拍不出来的,那个胶卷后来根本就废了。
记者:六月四日临晨,天安门的局势平息下去了,事后您有没有去拍现场的照片?
刘建:没有去。六月四日早晨六七点,我起床以后,出门看见,当时已经有三轮车(板车)拉来一些已经死亡的人。
记者:你是亲眼看到的?
刘建:是我看到的,在水利医院。这些尸体放到了水利医院后面的一个小房子里。我拍了一些照片,那个房子里大概有三四十具尸体。但是,我不知道他们是大学生,还是北京市民,或是其他身份,但不是军人。他们死得很惨。
记者:你看到他们身上是什么样的伤?
刘建:全是子弹打的。
记者:你能辨别得出那是子弹的伤,是吗?
刘建:一定是的。如果是砖头,或是别的东西打的,那伤口都不一样。
记者:当您看到这些尸体的时候,您的想法、感受是什么?
刘建:当时的心情非常沉重。因为这些人前几天还和我一样,就是在天安门广场啊。他们可能是学生,可能是支持学生的市民,甚至可能是政府认定的暴徒,我觉得这些人最不该死。但实际上都是被枪打死的。在这二、三十具尸体里,有五、六具是直接打脑袋,脑袋是被爆开的。现场很惨,那几个场景我拍都没拍。
另外的一个房间里还有十多具尸体,我当时觉得给这些尸体拍照片也是很不尊重的。我拍了三、四张,我就出来了。空气当时的味道也很浓,血腥味。他们的血还没有干。
记者:当时您是支持学运的,但三十年后,您怎么看待这场学运?
刘建:其实我对政治并不敏感。当时,我从一个普通老百姓,或者一个大学生的角度来讲,我觉得,争取民主的运动,无论它对与不对,都应该是每一个人最基本最基本的要求。
我从事件之后,就把这些图片藏起来了。当时,这些还是胶片,还没有洗印,大概两年之后才洗出来。在国内的这种状况下,这二十六、七年时间,其实我都是选择在遗忘。
记者:为什么选择遗忘?
刘建:对,选择遗忘。这也是共产党希望的,把这个事情淡忘,让时间去遗忘。
记者:您说选择遗忘,但这三十年,您还是把这些照片好好地保存着,是吗?没有想过要销毁吗,既然你已经选择了遗忘?
刘建:六四之后,政府动用了各种手段,包括从学校方面,从社会方面,收缴和六四相关的各种物品,当然图片和影像是最为关键的。
记者:就没有人找您询问过您拍的这些照片吗?
刘建:在学校,老师还是比较偏袒我们的,所以学校里面没有上缴。而我住在大院里,所以也没有象社会上那么深入地查。
记者:大院是指政府大院,还是军队大院?
刘建:我的父母都是军人。
记者:军队大院里是个什么氛围?对这个事件是什么样的看法?
刘建:我觉得他们后来都不太讨论这些问题,大院里都在回避这个话题。
记者:回避!回避也是一种态度。那么,在事过三十年后,为什么您有决定把这些照片公之于众呢?
刘建:我真的很后悔,这么晚才拿出来。在2018年底,快过元旦的时候,我就对女儿说,明年就是2019年,明年也是8964三十年。我女儿就很惊讶地问我,8964是什么?
我说,你不知道吗?她说,从来不知道。当时我女儿是15岁,但她不知道。所以,我很惊讶,我说,你们初中毕业了,你们对历史,都不知道8964是一个什么事件?那就是说,在中国的教育里面,完全把这一段是抹杀了。但作为中国来讲,作为教育工作来讲,应该让人知道真实的是什么。
记者:所以,您公布照片的意义是想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个事件,是吗?
刘建:是的。
记者:谢谢您接受我的采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