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成分上讲，聚集于黄联关接受“疗养”的人，大多数是农民，是因为对抗“大跃进”，反抗饥饿而被关押进来的。有的虽然戴有反革命的帽子，其实他们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何进了牢房。这些质朴的农民，他们不懂得革命的大道理，却能从“穿衣”、“吃饭”的角度来论是非。

我们这200多人中，有一个从乐山来的周老汉，当时年近60，个头矮墩墩的，精力充沛，精神挺好。周老汉是我们这些病号中体质最好的一个。因为他有些重听，说起话来声音宏亮，滔滔不绝，加上他喜欢同人拌嘴，且性格耿直，口快心直，许多年青人常常逗他取乐。有人若想撩拔他，只要大声对他喊一声“老反革命！”，周老汉必睁圆双眼与你辩论一番。

除了中午晒太阳，大多数时间里，都会看到周老汉倚墙而坐，光着上身在那里津津有味地捉虱子。倘若有人挨过去对周老汉说：“老反革命，讲讲你的英雄事迹”，他便会狠狠瞪你一眼，骂一声“龟儿子呃”，便侃侃地讲起他的故事来：“五八年那会儿，要拆了私灶到公共食堂吃大锅饭。老子不去。公社的武装民兵来到我家里，要拆我的灶。老子提起扁担吼道，‘哪个敢动你爷爷的灶王爷菩萨，老子就跟他拼了！’”队上的头头，哪一个不是周老汉的晚辈？加之世代赤贪，又是共产党的依靠的对象，出了这种桀骜不驯的异类，就不好下手了。公社干部只好向他妥协。人民公社，他可以不参加；他那块土地，也可以不交出来。

当“大兵团作战”、全村老小都走空的时候，周老汉却不加入“革命队伍”，而坚守在他那份没有“入社”的土地上挖红苕。1959年下半年，当全公社的田地都荒芜一片时，唯独周老汉那片没有入社的“资本主义尾巴”却长得郁郁葱葱，地里也见不到一根杂草。他的菜园子里，也是绿色一片，萝卜、白菜、葱蒜样样都有。为了防止周围的人偷袭他的领地，周老汉还专门筑起了双层的竹篱笆，养了一条狗，捍卫着他的“世外桃园”。

那一年冬天，周围的农民正在挨饿，只好向他乞讨红苕充饥。他的这一对抗，造成了鲜明的对比。其示范作用，迅速地传染给了周围的农民。饥饿的农民纷纷以他为依据，找公社干部要求退社和退土地。公社书记不得不亲自出马，带着四个民兵来作周老汉的“思想工作”，并打算拆掉他“领地”上的竹篱笆。“周老汉，你是佃农出身，怎么就把共产党解放你的恩情忘记了？不跟着党走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，却硬要单干钻资本主义死胡同？”公社书记土话夹洋词，一本正经地“教育”周老汉。周老汉却是硬梆梆地回答道：“老子世代为农，只晓得种庄稼为吃饭，懂不起你们这些卖嘴皮子的大道理。你是书记，啷个不长个眼睛看看，跟着你们走社会主义，眼睁睁地要饿饭！”

在周老汉眼里，他是看着这书记娃儿长大的，书记是一个一向游手好闲的没出息的懒娃子。到党校里学了几天，拣了些陈词滥调，摇身一变，就成了公社的书记。周老汉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。周老汉的轻蔑和嘲讽，深深地伤害了这位书记后生的自尊心。书记便面带愠怒地吼道：“我们天天教育你，单干就是走资本主义。今天，你这个资本主义的顽固堡垒，就是要毁掉。不然全公社都向你学，我咋向上级交待？”

面对书记的诉苦加恐吓，周老汉仍然没有退让，因为在他看来，保卫他的领地，等于保卫他一家的生命。于是他反唇相讥：“我生来就是操锄头的庄稼汉。你爷娘他们没教你‘种瓜得瓜、种豆得豆’的道理么？你娃子少跟我讲这主义那主义的，回去将锄头把抓稳点。老老实实种田，才是你做人的道理。莫来这里捣乱。”围观的人哄堂大笑。书记尴尬不已，恼羞成怒之下，向身后的民兵下令：“给我拆篱笆！今天非砍掉你这条资本主义尾巴不可！看你敢翻了天？”“你敢！今天谁敢动老子的篱笆，就叫他脑壳开花。共产党的政策不是讲自愿入社么！哪个敢来耍横！”说着，周老汉操起锄头，拦在篱笆前，直瞪瞪地盯着两个民兵。几个年轻后生只好怯生生地后退，败下阵来！公社书记也狼狈不堪地走了。

但是周老汉也没有胜利。第二天，县武装部来人，带着一张逮捕证，以“武力抗拒”和“反社会主义的坏份子”的名义，给他戴上手铐，押到了乐山县看守所。生性倔强的周老汉，一路上仍然大骂不绝……。每每回顾这场惊心动魄的往事，周老汉紫红的脸就涨得通红。强劲的共产风终于撕开了它“自愿入社”的假面具，在输理的情况下，仍然横蛮霸道地刮倒了周老汉所圈的竹篱笆，吹散了他的农舍。周老汉啷铛入狱——没有因为他“世代佃农”的成分而被宽囿，也没有因为他是“革命依靠对象”而获幸免。

不过，周老汉并没有输光。他的这段壮举，却赢得了人们普遍的同情，甚至赢得了中共内部的人士的尊敬。冯队长也经常端个凳子坐在他的身边，听他讲述自己的经历，还时不时向他提出一些问题。黄联关的人们，从管教到流放者，都用尊敬的眼光看待这位个性倔强而耿直的周老汉。周老汉的这段传奇，表面看来平淡无奇，却惊心动魄地展示了人民公社如何祸国殃民。

在大跃进的年代里，有多少农民饿死于暴虐的“共产”？周老汉的抗争是悲剧性的；虽然他成了反革命，被抓进了监狱，但是周老汉的故事，却深深地烙在了当地农民的心间。毛政权口口声声说解救人民，但正是他们将中国人民推进了奴役和饥荒的深渊。据统计，大跃进中，中国有3000万农民饿死。

（选自孔令平著《血纪》，2007-10）